2006/02/17

一種湯式雜踏





數年前,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Hazard Adams越洋來亞洲出席學術交流會議,他於演講中提及,在美國老家的大學研究院裡,時有學生對他抱怨和質疑文化研究學科過度意識形態化的弊病。這當然不是非黑即白的討論,故持有不同觀點的學術流派才因此建立。但作為一個正努力尋求文研知識的人來說,我確實深深理解且曾遭遇類同的內心衝突。而我多麼相信,這種內心衝突並不會全然消失和解決。

在處理各類型文本時,無論是電影、文學,又或是社會現象,於分析過程裡,委實難以精準地掌握箇中分寸,既不想流於空泛,純粹為安撫個人情緒而作無限感慨,同時也避免沉溺於呆板枯燥的肢解和詮釋,只往經典文化理論的死胡同中打轉而無法自拔。於是,我們只好不斷提醒自己,偏重任何一方,皆未必是最理想及全面的閱讀策略。

文化觀察拿捏自如

從亂步東洋到雜踏香港,我一直認為湯禎兆是本地少數能把當中竅門拿捏自如的文化觀察者。「雜踏香港」是他最新的文化觀察結集,所涉題材甚廣,從本地教育制度、流行消費、電視電影、傳媒操守以至體育情熱,均被他收納為分析的對象,內容雖雜但毫不紊亂。事實上,「游」、「亂步」和「雜踏」是阿湯親近社會的恆常姿態,透過實踐與滲入去觀察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正如他在分析雜貨店的回歸時所言﹕「我們習慣把一個潮流代替一個潮流視為常態,而有意無意中抹殺了其中千絲萬縷的關係。」(p.67)於是,我們會在另一章節看到他指出,街市並未如一般陳腔濫調所形容,因連銷超市雄霸市場而宣布死亡,反之,一些具有頑強生命力的街市仍活躍於大小社區內。在實際觀察之上,湯禎兆還擅長利用各門各派的經典理論作為分析工具,或從歷史面向,或從國家地理角度,爬梳及整理種種文化形態,觸類旁通,相互比較,繼而叩問和反思,從中發展成更立體、更遼闊的觀點,清晰道出文本在意識形態層面上的意義。如此閱讀策略,正好避免僵化和單一的文化現象分析,同時又不會忽略文本所包含的趣味性。阿湯之所以能這樣靈活和得心應手,無疑跟他本身有著深厚的文化理論根底有關。


「跨地域」援引與比較分析是湯禎兆另一拿手的文字表演,其中〈日本人眼中的中國想象〉一文便足以證明他對流行文化的洞見與敏感。他以女子十二樂坊在日本走紅為例,闡述日本之於中國文化的一種想像,這種中國熱,遠比一時三刻的旗袍潮流追捧來得深遠流長,是日本人借中國產品作一次自我思考,藉此尋回已失的文化動力(p.38)。而阿湯在分析當下大行其道的韓片時,更提出「八十年代的港產片再造」的概念,解釋兩個城市看似獨立發展且毫無關聯的電影工業,其實存在著種種藕斷絲連的關係。由此可見,湯禎兆的文化雜踏,並不侷限於單一國度與時空之內。

緬懷八十年代歲月

倘若閣下向來有讀湯禎兆的作品,想必留意到他對歲月的緬懷情感,間或發表如〈青春殘酷福音〉(見葉輝文集《水在瓶》的序言)等動人文章,此書自不例外。

〈八十年代,在崇基〉固然是最鮮明的例子,在〈「五年級」世代市場的價值〉裡,亦可隱約窺見他對時間流逝的神傷與悲哀,這種情意結之於八十年代的文化現象尤為明顯。阿湯的「私心」委實不難理解,對他而言,八十年代乃標誌其成長的黃金歲月,可惜的是如阿湯所感慨,即使這世代的成長趣味仍有一定吸引力,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沒有李嘉誠的年代了(p.50)。而個人尤其喜歡〈甘國亮的神話化可能性〉及〈利用鄭中基〉兩篇分析,當我們不約而同視懷舊熱潮為後現代時期的社會產物之餘,阿湯則嘗試從更具積極性的角度切入,例如在分析鄭中基走紅現象時,於打破兩代之間溝通隔閡的前提下,與其「解讀」鄭中基,不如「利用」他,反而來得適合,因為鄭中基的喜劇演技可被回溯於七十年代許冠文或八十代末廖偉雄和胡大為在《笑星救地球》中的搞笑模式與風格(p.174)。這種情況猶如我迷上周星馳後,漸漸理解為何父母喜歡張活游吳楚帆演的粵語片並且屢看不厭,而所謂代溝,或許可以從了解兩代之間流行文化的異同而慢慢消除。

「在尋幽探秘的過程中,才發覺有時好運,有時落泊,由是開始與文字角力,與期待的落差及新變的驚喜錯摸交鋒。」(p.157)湯禎兆如是說。大抵因為這樣,他樂於再一次身體力行,示範如何由雜踏開始,在城市裡隨意游走,從亂步中尋找出一條文化軌跡。

2005.03.13 明報

2006/02/16

大觀園內四季舞動

友儕間,近日都談雲門舞集。昨晚看《行草》,舞者以身體寫書法,呀,真的動人,我的心一直在跳。

以前讀過關於雲門的書 :




觀察所得,發現剛對閱讀產生興趣的人,或多或少也存著要「征服」某幾部經典作品的期望與野心。那些被視為閱讀目標的著作通常有幾個共通點,要不艱澀難懂,要不厚重如磚。至於能否有始有終,一字不漏地讀完,則在乎閣下的熱誠可以維持多久。讀者們當然尚有選擇,譬如說,從經典著作衍生而來的精華版(甚至漫畫版)小書,在坊間從來不缺,正好吸引了沒有耐性親近大量文字的讀者群。不少人對這類「精華閱讀」的評價甚低,責其破壞原著之完整。

結合文學舞蹈 吸引年輕一代

看原著固然值得鼓勵,然而輕巧版本亦非全盤負面,說不定能收拋磚引玉之效,迸發讀者好奇心,看得入迷的,相信不會就此作罷,自必忍不住找來原著細讀。再者,如何從原著抽取精華,其實頗有學問。台灣藝術工作者蔣勳新出版的《舞動紅樓夢》便是一例。它當然不是泛泛之作,草草把《紅樓夢》剪輯撮要了事。此書乃「看雲門讀經典」的第二部,是中國文學與雲門舞集的藝術合觀。來自台灣的國際級編舞家林懷民,於30年前創辦華語社會首個現代舞團雲門舞集,掌舵至今,踏遍全球大小舞台。他向來喜以中國民間傳奇和文學經典入舞,而且屢受讚賞。承接去年出版的《舞動白蛇傳》,今回《紅樓夢》更見精彩。而攻讀藝術出身的蔣勳,是畫家之餘,也寫小說、詩及散文。近年致力推廣藝術教育的他,在訪談中曾經提出,與其怪責年輕人不願涉獵及認識中國傳統文化,倒不如嘗試透過另類途徑予以推介及薰陶,誘發他們的興趣。這無疑是個積極做法。基於上述理念,《舞動紅樓夢》就是現代舞與古典文學的糅合,以精緻的圖文冊形式問世,涵蓋了《紅樓夢》本身的故事精要、雲門的舞劇本事和著作內外的典據註解。

解讀破格演繹 檢視遇合糾結

作為忠實「紅迷」的蔣勳,根據雲門的四季分場演出編排作為全書骨幹,從女媧煉石補天到寶玉告別塵世,以200頁不到的分量,把原本百多回本的紅樓故事重新展現,並注入個人的閱讀經驗與感受貫穿成書。既解讀雲門對《紅樓夢》前衛破格的舞蹈演繹,同時檢視自己與此書之間的種種遇合糾結。由年少時首次接觸這部經年不輟的作品開始,以至後來二三十次的反覆重溫,閱讀《紅樓夢》猶如閱讀人生,從中看透繁華與幻相、慈悲與覺悟。蔣勳如是說。自雲門舞集成立以來,多次應邀來港表演,從未間斷,《紅樓夢》是他們在1997年公演的舞作。將於下月初率領雲門來港演出《竹夢》的林懷民曾感言,未知往後還能否跳以經典文學改編的舞劇,他憂心年輕一代的舞者,再不會像昔日的他,深深被這些故事所觸動和啟發。也許正因為每個年代,總有這樣的人懷著相同的擔當與自覺,經典才得以被保存延續,世世不泯。

2005.04.24 明報

遍尋最純美的數字



作者:小川洋子/著
譯者:王蘊潔
出版社:麥田出版
初版日期:2004 年 07 月 01 日
出版地:台灣

「每天早晨醒來,只要一穿上衣服,博士自己寫的紙條就向他宣告他罹患的疾病。他會發現,剛才的夢不是昨晚的夢,而是遙遠的過去,自己能夠記憶的最後一晚所做的夢。他每天都會發現,昨天的自己已經掉入時間的深淵,永遠都無法再找回來。」 頁135。

六十四歲的博士,本於大學裡教授數學論,十七年前遇上車禍,腦部受創,只剩下八十分鐘的記憶容量,儼如一卷八十分鐘的錄影帶,一旦錄製新的內容,早前的記憶便統統洗掉,分秒不留。換言之,博士的記憶僅累積到意外那刻為止。故此,他全身貼滿雜亂無章的小字條提醒自己,盡量讓生活瑣事於記憶流失後仍可接軌。他甚至會忘了自己失憶的殘酷事實,需要在字條上寫「我的記憶容量只有八十分鐘」,以及「新的管家」。女管家是單親媽媽,後來帶著十歲兒子到博士的屋子上班,打理家務。《博士熱愛的算式》這部日本翻譯小說,便是以女管家的視點出發,娓娓道出三人之間如何以數字和算式作共同語言,從而發展成永恆不朽的情誼。

著者小川洋子,是生於一九六二年的日本名女作家,她來頭不小,作品多次入圍日本最具權威性的「芥川獎」,並在九一年憑《妊娠月曆》獲得殊榮。前期作品多以人性黑暗及生命無常為主題,三十歲後筆鋒一轉,開始創作人間善愛和跟記憶有關的故事,同樣備受注目及讚賞。

《博士熱愛的算式》一書於去年獲得讀賣文學獎,今年亦獲選為「書店大賞」的榮譽。小川常被形容為「很會說故事的人」,而這種駕馭文字的功力亦繼續在此作品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小說情節頗簡潔直接,但它平淡之餘,絕不會流於淺薄,也教讀者不知不覺地沉下去讀著、思考著。在閱讀過程裡,嘗試理解人與人之間溝通的種種細微末節,意義深長。

小說引人入勝的,是有關數字的佈局,它是作品中最重要的元素,同時也是作者用以傳遞訊息給大家的媒介。但不諳數理的讀者並不需要感到猶豫,即使不懂當中提及的算式,仍無礙小說的情節發展。博士向來是孤獨男子,至少在車禍以後他已沒有朋友,直至管家與其十歲兒子的出現。博士畢生與數字為伍,失憶之後更成為與別人溝通的僅有語言,正如他每見陌生(或其實是忘記了)的人,劈頭便問人家的鞋子呎碼和生日日期。他要用數字跟某些人和事聯系起來,以填補記憶的空白,還有那一分半秒的語塞所帶來的內在衝突。

博士擁有的純潔明淨之心,亦是小說另一教人動容的地方。他真切地認為數字是簡單而又可以被敬愛的東西,即使再繁複的算式,解構過來,和諧地配合與排列,看來依然美麗。從這角度來看,足以觀照作者及其筆下所塑造的博士種種人生態度。即使他每天醒來必會再次嚇然發現自己無可挽回的創傷,可這並無損他對於數字之熱愛,同時亦不扭曲他的價值觀,認為弱小孩子必須受到關懷與保護。縱然喪失記憶能力,仍能看透生命。管家和兒子亦漸漸有所啟發,積極尋回博士於十七年前的共同回憶,陪伴他欣賞算式之美 -- 儘管他倆深明自己在博士記憶中無法恆久存在。這大扺是小川創作此部小說的本意。

誠然,《博士熱愛的算式》並沒太多高潮迭起的情節叫你讀得心驚膽跳,更沒有煽情得非要賺你熱淚不可的鋪排。但,請相信,平淡有平淡的好、有它的美。讀罷,你將發現小說細膩動人之所在,足以令你再三細味。

《Cult》2004年10月號

For F, who bought me this book.

孤絕裡的沉思




「自己必須大量獨處。我的成就都是基於孤獨的努力。」卡夫卡在談論自己的婚姻決定時,曾作出如此衡量,意指在婚後,獨處的空間必然縮少。假若你熟悉卡夫卡的文字,大概會理解他所謂何事,也明白他內藏於心底的憂慮所在。形容自己一旦不寫作即如垃圾一堆的卡夫卡,創作靈感皆來自對尋常生活的觀察,透過極其敏感的觸覺與體會,細緻道來生命的不可預料及其脆弱種種。

卡夫卡的第一本書

卡夫卡的作品,在華文社會裡向來不乏中譯本。簡體字版固然多不勝數,單就繁體字版而言,遠有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近有麥田出版的卡夫卡作品集。後者的系列中,包括一冊頗有水準的《給菲莉絲的情書》,此乃卡夫卡與情人的書信往來輯錄。此書讓我發現來自台灣的譯者耿一偉,他在章節之間所加的注評實在精彩,甚值得細閱。如今偶見他主理的翻譯作品,我必會捧場。而近來台灣立緒文化出版的《卡夫卡的沉思》,則以「卡夫卡的第一本書」作賣點。大抵是個性使然,卡夫卡生前並沒有把全部作品付梓,體弱多疾的他更叮囑好友布馬克斯.布洛德,在他身後,便把作品銷毀,他有感自己某些文字其實不怎麼樣之餘,也不想麻煩別人出版。而我們都知道布洛德並沒有遵照卡夫卡的意願而行,多年以來,一直致力把故友的作品重新整理並出版成書,以饗後世讀者。

一生的自我對話

《沉思》收錄的文章,篇幅雖然很短,有些甚至是在二百字之內成文,但短篇作品不就等於容易掌握,匆匆覽閱反正也不能得著太多。正如譯者高志仁所言﹕「卡夫卡講格言警句、說俏皮話游刃有餘,發揮成短篇故事也是此中高手。」假若你覺得卡夫卡的文字只不過是來自他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以不著邊際的形式隨便塗鴉,或許你真該選擇一個悄靜環境,並且盡量陷入他的思緒,把他的作品再閱再嘗,字裡行間,你大概會抓得住他的動人之處,且不知不覺地沉迷下去。你也將會發現,只活了41年的卡夫卡,人生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自我對話,反思生命裡的無可奈何。你看他似乎百無聊賴,實際上他的腦袋比身旁任何人轉動得更快更細密。他走路時看陌生人,坐車時看漂亮的女乘客,在家裡待著時看窗外遠景。


卡夫卡即使一生沉鬱,但承受一切依然是他認為最好的脫困建議﹕「彷彿自己是一塊搬不開的大石頭,若覺得自己正被吹著往前傾,別就順勢踏出無謂的一步。」卡夫卡在1921年的日記曾這樣寫﹕「無論什麼人,只要你在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就應該用一隻手擋開點籠罩著你的命運的絕望,但同時,你可以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因為你和別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總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經死了,但你卻是真正的獲救者。」就是這種懾人的孤絕沉思,造就了他筆下百年不朽的文字。


2005.06.05 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