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3

以書之名,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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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思考著,我們該以怎樣的形式,去陳述自己的遭遇和生命切片。

  讀出版人貝內特.瑟夫(Bennett Cerf)的《我與蘭登書屋》,讓我聯想到語言和文字的節奏感。假如每個人的筆觸都有獨特的速度和韻律,而這些在某個程度上又能反映筆者的個性與思維,那麼瑟夫大概是名符其實的人如其文:大情大性,不拘小節;對於生活,時刻雀躍和投入,就像在這回憶錄內,彷彿一個故事尚未說完,已迫不及待告訴你下一段經歷。

  不得不說,除了絕佳的運氣,瑟夫是個對書極為敏感的出版人。他順著每本書及其作者的特質,評估他們的市場潛力,迅速籌劃。八十年前,瑟夫買下「現代文庫」版權,創辦蘭登書屋(Random House),經過多年來的發展與併購,如今已是國際性的英文書出版巨頭了。瑟夫身後,由遺孀及好友整理留下的日記、筆錄和大學的口述歷史內容,編成回憶錄。

  閱讀傳記或回憶錄的有趣之處,除了筆者本身的憶述,還有從中旁引的精彩軼事。此書記載的史料相當豐富,若逐一細心翻查,足以獨立成為過百段的出版記事,勾勒了美國書業的發展版圖。

  至於瑟夫筆下種種業內江湖恩仇,L,嗯,事過境遷,當我們今天再看,已成了幽默的、無傷大雅的喜劇情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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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於十九世紀的英國思想家約翰.彌爾 (John Stuart Mill) 著書立傳,中譯本加一副題為「我的知識之路」,似乎更清晰地讓我們知道,彌爾希望為自己畢生的故事叙述,定下一個怎麼樣的註腳。

  彌爾幾乎無所不曉,政治,邏輯學,哲學,經濟學,多種語言。特別之處在於,以上種種,都是領受自家中父親嚴格的教育,而非院校裡的傳統學習制度。天才的學習路途,多半教我羡慕的。生命中一直受著各種思潮及學術所啟蒙,從而激發自己的見解。正如,我們永遠不會忘掉自己對知識極其渴求的段段歲月,強烈意志驅使我們日夜啃讀,探索。

  之於彌爾,無間斷的學習,代價是,不曾有過童年。他在自傳中形容。難得學人無所遺憾,甚或滿意和慶幸有這樣的教導:自己的知識之路,起步的時間要比同代人早二十五年。

  引發一個或邊緣或核心的問題:一生強調理性思考的學人,到底快不快樂;又或者,他會否容許自己不快樂。彌爾在二十歲時,確曾陷入精神危機 ── 大抵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憂鬱。但不難想像,以理性的方式思考何謂幸福,依舊是他的終極依歸與救贖。也許,這便是思想家的快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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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在《我自己的世界 ── 夢之日記》的自序中說,在某個意義上,此書可被視為他的自傳。我們都知道,這位總是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的英國小說家畢生重視隱私,不愛受訪,一句「我就是我的書」足以讓企圖接觸他的人卻步。A Sort of Life 一書 (台譯《小說家的人生》,時報文化出版,2006年) 談的是童年往事,而其後,他再沒披露過什麼。

  小說以外,夢境,成為我們了解小說家一條既虛又實的渠道。

  這是葛林死後才發表的作品。雖記述夢境,卻不是荒誕癡語,二十五年來,他床邊放紙筆,夢醒即記下。我愈來愈相信,會說故事的人,生命中擁有另一個天賦的、不為人知的神秘世界。且別問他們如何造就和蘊釀作品,這些,只有他們自己才懂。大概,葛林的其中一個神秘世界,就是夢境。的確,作家夢醒後,那些情節都成為小說題材。偶而,小說家會為夢境下點延伸段落,與他口中的「普通世界」互相援引解說。夢與真實的分界,彷彿漸漸變得不那麼重要。

  葛林說,自己很少夢到死亡。如果有,「那次死亡將是這本書的終結」。於是,我們在他夢之日記的最後一章,讀到關於死亡的詩:「從隔壁的房間裡/電視在與我說話/關於病痛,風疹草藥茶/我的呼吸逐漸虛弱/就像薰衣草中的床單疊起/我的終結如同兒時的茶點那般到來」。

  不論是人是書,L,以這樣的方式作結,我覺得,實在沒有再好的了。

(字花 第八期 讀一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