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8

從文藝學習到生活實踐  ── 讀董啟章的《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上篇)

「親愛的黑,在我的人生學習過程中,你對我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不單是我,對中和對其他人也一樣。也許你不願意我們稱你為導師。你和導演超一樣懼怕那樣的角色。你們這一代人充滿著強烈的自我懷疑,致使你們認為自己缺乏行動力,並且為此而感到內疚。那麼,請你至少當我們的守護人。我們這些還是相當無知的後輩,在還未做好充分的學習準備之前,也紛紛為了不同的原因,投身到眾多 自設的戰線上去。這些絕不是仇恨的戰線,而是愛的戰線,為了對抗這個沒有愛的世界。如果我們最終也要敗亡的話,請你 ── 我的老師,我的前輩 ── 為我們作見證。請你告訴世界,我們的人生學習雖然沒有完成,但也沒有白費。」《物種原始.貝貝重生 之 學習年代》(上篇),董啟章。



《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上篇)(下稱《學習年代》)於七月問世,從香港書展到目前為止,作者董啟章出席過好幾場演講。席間,不論是嘉賓講者抑或他自己,皆不約而同地向在座人士發出同一問題:誰已看完整部小說?此關注不在於讀者參與討論時的投入度(未讀完或未讀過其實也歡迎發表意見),問題的前設固然反映小說的實體份量(單是上篇已是700 多頁共52萬字)。同時又指向當中夾雜著一定難度的哲理思辨與學問闡析的內容,行文毫不輕巧甚至傾向難讀。然而這個輕鬆的過場提問正好觸及此作品其中一個創作構成核心,以及其流通於讀者之間的意義 ── 深度書寫及閱讀的必要。

「閱讀」在此,意義遠超於現今龐大但零散的資訊吸收與發放。有人認為相對於《自然史三部曲》的前兩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及《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學習年代》的情節推進及人物組成較易消化,但小說家給予讀者的閱讀挑戰顯然依舊存在 ── 之於內容的掌握、應付長篇幅的耐性、以及對寫者以文字作為行動的理解。小說主要人物、剛畢業的大學生阿芝帶著對前途的困惑來到西貢,認識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並組織讀書會,年輕人藉著討論(及辯論)選書內容,衍生或和諧或有衝突的閱讀體驗,這些分享甚至影響了彼此的生命抉擇。十二次讀書聚會,阿芝以閱讀作為「學習年代」的行動,形成一個超現實的、自發性的學習空間。

「閱讀一部作品的意義變化多樣,每人的得著亦不盡相同。法國普魯斯特的看法我尤其喜歡,他認為藝術猶如視覺工具,可能是眼鏡、望遠鏡或顯微鏡。書是目的物,同時又是穿透的,通過這個特別的視覺工具去觀看世界,會發現它有所不同,甚或更加細緻。」在剛過去的商務印書館讀書會上,董啟章講述自己的閱讀觀,認為這種理念與寫作乃至日常生活,其實無可分割:「各人都在經驗自己的人生,有時我們很容易麻木、疲憊或缺乏衝擊,沒有任何特別感受。閱讀小說,我們生產一種新視角,放大了、看清了或看遠了我們日常忽略了的事物。這種過程一直更新自己對世界的看法。藝術作品愈看得多,愈能整合自己的思維,隨之建立屬於自己的世界觀。我的寫作歷程,也是由此並行變化。」

當年輕人討論漢娜‧阿倫特的《人類的狀況》時,小說從一個虛構的讀書會場景逐漸步進另一個關鍵點 ── 社會運動。成員走出西貢參與反世貿示威,其後的「大廟行動」和「樹人行動」與近年現實中的保育行動如出一轍,為人文思考上添了一筆。前者屬國際視野,後者則有在地成分。事實上書內角色皆有跡可尋,影子處處,文化界裡熟悉的人都被寫進段落去;文化事件如大學學生報情色版風波等,亦於其中。然而《學習年代》的時間背景設於距離當下約十年之後,由此觀之,絕對性的寫實主義似乎不是董啟章所追求的表達手法:「這屬於『近的未來』。不是科幻、未知的世界,但與現實又有一種距離感;當中涉及一些社會行動和人物有原型,不過我不是以狹義的寫實手法描繪這班人,當中涉及虛構成分。」譬如讀書會的選書,都是董自己的選擇 ── 一份他深感重要,且對其個人思考以至整個時代具有意義的書單,當中廣及文學、哲學、宗教與政治範疇,全面仔細。

小說的本土性並沒有造成閱讀的阻礙與隔閡。身為台灣人的房慧真指出《學習年代》成功營造出一種「共同感」,讓置身於外的眼睛尋找到共鳴:「在台灣,有些本土製作的小說或電影,在本地賣得火紅,但送到其他華人地區卻有一種水土不服的現象。董啟章的文字卻讓人完全跨越這個藩離,不只是正面跟歡喜的經驗,甚至一些羞恥侮辱與不堪遭遇,我們都能感同身受。」

泛泛之談認為香港沒有故事,即使有也往往被認為屬芝麻綠豆的小事小物,此城既沒有重大變故,也缺乏驚心動魂、盪氣迴腸的傳奇,在香港文學的層面亦屢遭誤解。身處相對平穩的世代,人說經驗匱乏,造就不了悲壯故事,董啟章認為這是輩代經歷與地域差異問題:「我一路思考如何書寫香港本土故事,亦擔心自己是否寫了很本土性、很內向的東西,只有自己以為有意義的內容。故此我嘗試從本土經驗裡,勾勒出一個共通的、有世界性、時代性及普遍性的景象。如說香港沒有沉重故事,陳冠中就寫了《什麼都沒有發生》,直接以此為題,從反面角度入手,同樣有趣。所以作者們一直各自努力去書寫及建構何謂香港經驗。」

董啟章身為香港小說家,在本地全職寫作,有別於一般理解的身體力行去關懷社會,換以文字把一己意見推往行動之高處。這種文學處理手法,反倒被他自謙為「後知後覺」。之於社運,他自知並非習慣站於前線的行動者,取而代之是以評論文章為介入途徑,乃至其他文化界大事,需時沉澱,後作發表。小說中青年書店羅老闆的角色,便是年前獨留倉庫,被塌下來的書壓死的青文書屋羅志華:「悲劇發生後我當然心痛,沒即時找一個很適合的位置去表達這份情緒,但心裡產生了一種看法 ── 他標誌著香港文學出版的某個階段,於是我很快興起一個念頭,就是想透過小說書寫對他致意。」

香港作家陳寧閱讀《學習年代》後,認為小說設定在未來情境,充滿揭示意味,小說屬虛構,現實感卻相當強:「社運當前,董啟章作為小說家,的確相對沉默,在旁靜靜觀察變遷。但在小說內我卻看到他鮮明的立場及看法,一些漸漸失去的價值觀重新被高舉。我會把這書看成為一種行動,一種action,多於一部單純的小說作品。小說家從來沒有缺席,如果是董的追隨者,他們可能在裡面找到綱領及指引,譬如說,首先就會回到學習,重拾古典,思考哲學問題。」

「重拾古典」讓我們回歸「閱讀」這種最直接的、攝取學問的手段。董啟章坦言此路向漸趨困難,也愈來愈不流行:「獲得『資訊』極易,只要隨便在網路上搜一搜,就像讀了那書一樣。但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閱讀』。如小說內的讀書會,透過不斷思考及辯論去理解一冊書的重心。所謂超現實亦在於此,一個群體每月讀一本書並加以討論。我構想這個空間,是好奇當一班年輕人暫且放下實際生活的繁瑣,純粹探究自己學習,可與社會的關係產出什麼意義。」如此想法,共通點在於董啟章作品亦常與「難度」掛勾。他憶述自身經驗,有些藝術作品如普魯斯特的小說或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等,為他而言最初確難進入,閱讀過程中精神不斷消耗,有時甚至承受不了:「我們現在多半以『悶或不悶』去評價一部藝術作品,感受過於簡單。但當時深知這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心裡有克服它的渴望。因為過往的閱讀經驗與動力,自己寫書時也有這種傾向。」

原刊於 2010.09.08 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