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24

寫不盡 此繁華。




已不止一次聽到類似的高度評價﹕王德威教授每回為作家們的新書寫序推薦或撰文導讀,筆下千言,皆為上乘之作,文章引人入勝的程度,甚至超越了該書本身,比他想要推介的作品還要精彩。

文學評論權威

如此讚揚,大概沒有貶低或嘲諷作家們的意圖,只想強調王教授在中國文學上的沉厚功力與淵博學問。誠然,現於美國哈佛大學任教的王德威,多年以來寫作不絕,五十出頭已著書甚豐,且部部分量十足,篇篇引經據典,絕非流於片面的空泛之談,這些文學評論,亦早已成為權威參考。正因為注重學術討論,王教授的文學分析,向來不太易讀。而他的著作,若非英文原著,也只見於台灣版及簡體字版。如今在港出版《如此繁華﹕小說香港、上海、台北》自選集,稍為輕巧一點,倒是頗切合大部分港人的閱讀習慣。這次編選的,全都是王教授在都市與文學這課題上的研究,以地域劃分章節,談及香港、上海及台北三城與文學種種千絲萬縷的關係﹔而兩岸三地的文學發展與風格,又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相互影響與牽扯。一如王教授在後記裡所描述﹕「香港、上海、台北這些年所曾歷經的轉折,和所引發的豐富想像,足以讓我們思索城市的盛世,往往有若傳奇。」據他觀察,香港正處於充滿著矛盾的歷史位置,這種背景,即使不至使其以文學馳名,卻造就了許多極有特色、或通俗或嚴肅的都市文學,既可以是黃碧雲的怵目驚心,也可以是陳冠中的若有似無。

同有蓬勃發展,同是中西混雜,上海孕育出來的文學作品,相對於香港的失城無根,似乎有所差別。王教授認為,於清末已開首其端的上海文學,無不流露出「國中之國」的自豪感。而只要一談到上海,無法不讓人聯想起已成文壇神話的張愛玲。在「上海篇」裡收錄的評論,幾乎全都跟這位於四十年代崛起的作家有關,當中包括對張愛玲本身「早熟的末世紀見證」的寫作方式,以及其追隨者的分析。王教授認為,研究張愛玲作品,應該把張派系譜,追溯至海派小說,我們便會發現,即使在五○年代,張愛玲已倉皇投奔海外,但滬上豔異仍是她最眷戀及依賴的創作靈感來源。假如殖民與回歸的歷史經驗為香港文學開拓了一種獨特的創作空間及視野,那麼在對岸台北,遺民和後遺民意識所引發的躁鬱難安與鄉愁傷逝,亦同樣給予城中如陳映真或朱天心等文學作家豐富的書寫動力。王教授精準地指出,縱然事過境遷,離散故事還在繼續。因為離散不只是家國破碎的大敘述,更來自「個人記憶與遺忘的糾纏散落」,是自身跟城市的遺忘與不遺忘。

來港細說沈從文

據報,香港浸會大學已邀王德威教授於六月十三日出席「東西翻譯與改編的來與去」講座系列,細談「沈從文的三次啟悟」。若感興趣,在王教授來港之前,不妨找來他的自選集一讀,看他如何解讀這三座繁華城市裡的文學傳奇。

2005.04.10 明報

2006/02/20

忘不了薩岡的憂愁




著名小說作家及劇作家薩岡去年因病告別人世時,香港媒體沒作多大報道與回應,但在法國老家,倒是頗受國民關注。事實上,這位18歲即憑小說《你好,憂愁》而成名的才女,不論是她本人的自由生活態度,還是其小說人物所流露出的浪蕩不羈,那種散漫與無助感,往往是二戰後年輕人的貼身寫照及想要追隨的形象,她的作品更成為女性文學研究中很重要的參考。之於許多讀者——尤其是成長中的一群來說,薩岡文字往往如魔咒般具有懾人的吸引力,即使她對世情的看法每每惹來非議,譬如說,她喜歡賭博,經常酗酒。但是,她的確一直透過自己及文字,努力地表達著某種與眾不同、跟俗世抗衡的人生觀。

《你喜歡薩岡嗎﹖》是作者索菲.德拉森花了3年時間走訪而寫成的傳記。此書名,想必沿自薩岡的小說《你喜歡勃拉姆斯嗎﹖》。這冊小書,大抵可幫助你了解這位光芒四射作家的內心世界,給你一點點頭緒。少年薩岡顯然不喜歡於固有的教育機制裡尋求學問,她在學校成績平平,課堂上老把頭埋在別的書本裡,但大量閱讀的習慣以及天賦的才華,使她語文表現極其優異。大抵是個性使然,薩岡在學校遇有不爽的事情,即會做出反叛的行為。她曾覺得課程沒勁,便把莫里哀的頭樣用繩子吊在校樓前﹔又因口試屢次失敗,薩岡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生氣非常之餘,竟然在女考官面前演了一齣瘋狂的《麥克白》啞劇,裝作用匕首威脅她,並跳到講台上,用手勢表演無辜的孩子被割斷脖子的慘劇。有人罵她離經叛道,同時亦有人佩服她的膽識,而這一切,說到底,統統也源於她對自由的熱愛與執迷。

涉獵群書如獵人

傳記中薩岡形容自己「像最傳統的獵人那般瀏覽涉獵」,除了兒童文學以外,其餘什麼都讀。眾所周知,薩岡極迷大師普魯斯特的作品,甚至她的筆名「薩岡」,也是《追憶逝水年華》裡其中一個角色的名字。從博覽各種文學作品的過程中,薩岡領悟到一種對創作的堅持﹕「我發現所有作品的主題,只要以人為支點,就沒有發揮的限度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夠描寫出無論哪種情感的誕生與消逝,我就願意為此投入一生,哪怕寫出幾百萬頁的作品也無法到達盡頭,永遠無法挖掘到底,永遠無法告訴自己何時成功。」

有人說,薩岡被過譽了,她的一切,只是文壇與媒體聯手建構出來的神話,這種說法似乎並不公平。無可否認的是,這些年來,薩岡文字持續地刺激了年輕世代的生命,多少人為了薩岡的書寫而著迷﹕「我把頭靠在窗戶邊上,對自己說我永遠不會長大,雨水永遠不會停下來。我再也不想玩捉迷藏的遊戲,我只想展示我自己,可是沒有人看我。」我們讀薩岡,一如目睹自己成長時的慘白與虛妄。

2005.08.14 明報

2006/02/19

從短暫到永恆、從年少到成熟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地:台灣

當他問口說:「嫁給我」時,我忍不住懷疑,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等待太久,而失去了相信幸福存在的可能。我一度以為我會孤獨地終老一輩子,一輩子和這個人及這個世界保持一種曖昧的關係,既遠且近。(p.18)

老是覺得,我們對待伊能靜的文字,絕對可以公平一點。譬如說,我多次見過這位演藝而優則寫的作家的創作,只埋沒於一堆搶眼的港台明星寫真書之中。這樣的安排固然不難理解,但至少,當我們站在文學架面前,想要找她的作品來讀,也非常合理。

倘若讀過伊能靜的舊作《生死遺言》及《索瑪多城》,定能發現她是個善感且敏銳的女子。兩年前她首推《生死遺言》散文集,在台灣賣掉廿萬冊,銷售數字甚是可觀,此番出版同系列的《生生世世》,相信亦將創下佳績。這回,伊能靜保持一貫平淡而憂愁的書寫風格,但在時濃時淡的哀傷之中,我們看到的,還有比以往更實在的幸福感,這種細微轉變想必來自她的家庭經驗。無可否認,伊能靜寫愛情之所以能大賣特賣,除了她自己在演藝界有一定的知名度,大扺也直接與她丈夫、即台灣創作歌手兼當紅綜藝節目主持人庾澄慶有關。書甫問世,不少媒體旋即把內容統統對號入座,大造文章。大家喜歡讀名人的拍拖軼事,不足為奇亦非罪過;然而作為一個在人間生存的普通女子,伊能靜確能擅於把日常生活的零碎感覺,透過簡潔的文字組織及呈現出來,而這些片段,是活生生的、足以讓讀者深有所感的人之常情,並非純粹八卦或揭露一些什麼。兩年前她用較多篇幅記錄自己少年成長的苦澀經歷,乃至戀愛離合所帶來的焦慮與不確定。而這次,我們鮮明地讀到一個女性從為人妻到人母的種種心理轉變,她在家庭、孩子和自由之間偶爾的擺盪取捨,以及她渴望為家人努力付出的一種堅定。

假如 ── 很可惜地 ── 你認為藝人永遠寫不出好東西的話,先讀一下《生生世世》,寫得好或不好,的確見仁見智,但,伊能靜絕對是位尊重自己及別人文字的人,這樣的作家,已值得大家花時間細讀,值得大家尊重。


《Cult》。2004 年 12 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