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湯式雜踏
數年前,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Hazard Adams越洋來亞洲出席學術交流會議,他於演講中提及,在美國老家的大學研究院裡,時有學生對他抱怨和質疑文化研究學科過度意識形態化的弊病。這當然不是非黑即白的討論,故持有不同觀點的學術流派才因此建立。但作為一個正努力尋求文研知識的人來說,我確實深深理解且曾遭遇類同的內心衝突。而我多麼相信,這種內心衝突並不會全然消失和解決。
在處理各類型文本時,無論是電影、文學,又或是社會現象,於分析過程裡,委實難以精準地掌握箇中分寸,既不想流於空泛,純粹為安撫個人情緒而作無限感慨,同時也避免沉溺於呆板枯燥的肢解和詮釋,只往經典文化理論的死胡同中打轉而無法自拔。於是,我們只好不斷提醒自己,偏重任何一方,皆未必是最理想及全面的閱讀策略。
文化觀察拿捏自如
從亂步東洋到雜踏香港,我一直認為湯禎兆是本地少數能把當中竅門拿捏自如的文化觀察者。「雜踏香港」是他最新的文化觀察結集,所涉題材甚廣,從本地教育制度、流行消費、電視電影、傳媒操守以至體育情熱,均被他收納為分析的對象,內容雖雜但毫不紊亂。事實上,「游」、「亂步」和「雜踏」是阿湯親近社會的恆常姿態,透過實踐與滲入去觀察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正如他在分析雜貨店的回歸時所言﹕「我們習慣把一個潮流代替一個潮流視為常態,而有意無意中抹殺了其中千絲萬縷的關係。」(p.67)於是,我們會在另一章節看到他指出,街市並未如一般陳腔濫調所形容,因連銷超市雄霸市場而宣布死亡,反之,一些具有頑強生命力的街市仍活躍於大小社區內。在實際觀察之上,湯禎兆還擅長利用各門各派的經典理論作為分析工具,或從歷史面向,或從國家地理角度,爬梳及整理種種文化形態,觸類旁通,相互比較,繼而叩問和反思,從中發展成更立體、更遼闊的觀點,清晰道出文本在意識形態層面上的意義。如此閱讀策略,正好避免僵化和單一的文化現象分析,同時又不會忽略文本所包含的趣味性。阿湯之所以能這樣靈活和得心應手,無疑跟他本身有著深厚的文化理論根底有關。
「跨地域」援引與比較分析是湯禎兆另一拿手的文字表演,其中〈日本人眼中的中國想象〉一文便足以證明他對流行文化的洞見與敏感。他以女子十二樂坊在日本走紅為例,闡述日本之於中國文化的一種想像,這種中國熱,遠比一時三刻的旗袍潮流追捧來得深遠流長,是日本人借中國產品作一次自我思考,藉此尋回已失的文化動力(p.38)。而阿湯在分析當下大行其道的韓片時,更提出「八十年代的港產片再造」的概念,解釋兩個城市看似獨立發展且毫無關聯的電影工業,其實存在著種種藕斷絲連的關係。由此可見,湯禎兆的文化雜踏,並不侷限於單一國度與時空之內。
緬懷八十年代歲月
倘若閣下向來有讀湯禎兆的作品,想必留意到他對歲月的緬懷情感,間或發表如〈青春殘酷福音〉(見葉輝文集《水在瓶》的序言)等動人文章,此書自不例外。
〈八十年代,在崇基〉固然是最鮮明的例子,在〈「五年級」世代市場的價值〉裡,亦可隱約窺見他對時間流逝的神傷與悲哀,這種情意結之於八十年代的文化現象尤為明顯。阿湯的「私心」委實不難理解,對他而言,八十年代乃標誌其成長的黃金歲月,可惜的是如阿湯所感慨,即使這世代的成長趣味仍有一定吸引力,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沒有李嘉誠的年代了(p.50)。而個人尤其喜歡〈甘國亮的神話化可能性〉及〈利用鄭中基〉兩篇分析,當我們不約而同視懷舊熱潮為後現代時期的社會產物之餘,阿湯則嘗試從更具積極性的角度切入,例如在分析鄭中基走紅現象時,於打破兩代之間溝通隔閡的前提下,與其「解讀」鄭中基,不如「利用」他,反而來得適合,因為鄭中基的喜劇演技可被回溯於七十年代許冠文或八十代末廖偉雄和胡大為在《笑星救地球》中的搞笑模式與風格(p.174)。這種情況猶如我迷上周星馳後,漸漸理解為何父母喜歡張活游吳楚帆演的粵語片並且屢看不厭,而所謂代溝,或許可以從了解兩代之間流行文化的異同而慢慢消除。
「在尋幽探秘的過程中,才發覺有時好運,有時落泊,由是開始與文字角力,與期待的落差及新變的驚喜錯摸交鋒。」(p.157)湯禎兆如是說。大抵因為這樣,他樂於再一次身體力行,示範如何由雜踏開始,在城市裡隨意游走,從亂步中尋找出一條文化軌跡。
2005.03.13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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