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輕狂歲月——我孤單,但我敢做撼動宇宙之事 。
書店裡有一個分類,叫Young Adult,青少年讀物。不論在書種數量及銷售程度,皆為重要。它敞大的故事空間靈活多變,相對於兒童書,少了一點黑白分明的道德界定;相對於普遍的成年讀物,卻又添幾分幻想、努力堅持在成人世界裡或已失去的美好寄願。出色的青少年讀物,都是充滿力量的文字,往往教年輕讀者在生活挫敗及鬱悶中,審視人生。
《巧克力戰爭》(原著為The Chocolate War) 正是這樣的一個例子——至少可以想像,在已故作者羅柏‧寇米耶(Robert Cormier)執筆時,想必懷著如此的熱誠與關懷。此書初版於1974年,因內容直接談及教育體制及宗教權威,故一直被保守派視為禁書。主角傑瑞於一所天主教三一高中(Trinity High School)就讀,剛喪母、14歲的他只渴望參與美式足球,為了加入校隊,不怕在球場上給打得遍體鱗傷。小說看得人驚心動魄,節奏快,極富電影感,開首已迅速為故事定調,描述一場爆炸性及暴力兼具的運動較量,展現強勢(如刻意連群包抄他的敵方)與弱勢,擁權者(如「測試」他能力的教練)與被操控者的種種對立。小說起始一行「他們宰了他。」(They murdered him.)成了名句,也正好殘酷而真實地引出故事其他重要支點,交代小說的後續——關於霸權及欺凌、堅持及放棄。
真正鬥爭由一場「體現三一精神」的全校活動引起。侮辱學生、孤立弱者、不允許反對聲音、形象如魔鬼般的雷恩修士,他挪用公款,故發起售賣比平常加倍數量的巧克力義賣。作者在情節設計上花了許多工夫,把幾個(或幾組)角色的關係緊扣,間或倒置安排,深化其中的衝突,呈現一個充滿張力且多重的霸權氛圍,除了在學生群中的互相欺凌,譬如說,雷恩修士勾結學校的秘密黑幫組織守夜會(另一個霸權象徵,既為反權威,又與權威共謀)在同學之間滲透,確保義賣順利,並暗示若能成功即可獲特別「獎勵」;雷恩修士與最終離校的尤金修士之間,又是權力對比例子;而高潮戲碼當然是傑瑞的孤立抗爭,以個人對抗全校師生的群體壓力,拒絕售賣巧克力。最初,他是為了服從守夜會的任務,但10天執行期之後他內心幾度掙扎,依然決定拒賣,把一面倒的強弱處境扭轉。
《巧克力戰爭》的結局並不讓人欣喜。雷恩修士照舊是維持學校三一精神的最大功臣,巧克力義賣圓滿結束,傑瑞在一場打鬥中被毆至頭破血流。也許在服從與反抗之間,戰戰兢兢地走著那模糊的界線,我們才會像傑瑞生出這般莫名的念頭,問自己一句:你敢不敢撼動整個宇宙?你敢不敢面對你真實的社會?
相對於《巧克力戰爭》,《我在貴族學校的日子》(原著為Prep,下稱《我》) 把重心放於青年人的自我身分認同上。作者克蒂絲‧希坦菲(Curtis Sittenfeld)初次出書,即拿下許多榮譽,包括入選柑橘獎。故事的情景設在一所名為奧特(Ault)的寄宿學校,從印第安那考取獎學金而來的優才生黎‧費歐若,在入讀九年級的第一次課堂報告失敗後,斷定了自己將來在貴族學校的情景:「我永遠也不會有朋友的。面對同學,我能渴求到他們最好的態度就是憐憫了。」
《我》書著墨較多的,是貼近現實社會的階級距離。這種觀念引伸出來的,乃少女在學校面對的文化差異、生活差異以及背景差異等。入讀奧特學校,向來是黎的夢想,作為一個從外地加入、一開始就被邊緣化(或自我邊緣化)的學生,她與學校的傳統或同學之間的相處,總存在著各種格格不入的情。這位女生,常常帶點年輕時特有的青春憂鬱,既渴望融入友群、卻又處處無法協調。這種尷尬處境,使她對新校人事變得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練習足球時,我擔心自己會失球……吃飯時,我擔心自己拿了太多食物,或是沒有對應該不屑一顧的食物不屑一顧……我老是在擔心別人會注意到我,但當我發現根本沒有人在注意我時,我又覺得孤單。」
要帶出這些差異,作者做出顯然而見的安排:相對於同學們家境良好,父母皆從事被社會認為高尚的職業,黎的父親出身於草根,女兒需拿獎學金才能入讀貴族學校;展望未來,黎不斷探索,而同學卻毫無掛慮,一心期待自己日後進入一級大學學府。章節之間,少女不曾脫離過類似的心理擺盪,直至她父母要來探望時,讀者會發現黎的微妙轉變——她正漸漸適應了生活,如同學一樣,有著少女情懷與成長困惑。她懷疑自己是同性戀,也期盼自己依偎在男孩的懷裡。她甚至認定自己是奧特特權世界的一部分,會說它的語言。因她擔憂,父母不屬於這個世界,她的歸屬感,由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轉投到一所貴族學校,以及貴族學校的朋友。
然而,上述的歸屬感是否真實且鞏固呢。這個疑問,在韓裔學生杏君服藥自殺一事再被提出。杏君平常沒有異常情緒,但因外語不佳而變得沉默,慣於冷眼旁觀事情。自殺進院後,黎說:「杏君,妳會希望自己沒有來奧特念書嗎?」如此一問,彷彿叫讀者代入黎之角色,回到最根本的問題去。杏君並沒有正面回應,但被黎觀察出來:「我發現顯然杏君相當嚴肅地看待她的奧特生活,她不是把它視為她的美國生活,或者她的學校生活,而是她真正的人生。」貫穿全書,我們會看見,一個處於青春期的少女,在既想進取同時感到無力之際,如何啟動自己的心理機制,透過大量的自我對話,在陌生地,試圖克服困難,繼續向前。
評論者不約而同認為,兩書皆可媲美青少年經典《麥田捕手》。是啊,曾是少年如我們,都記得該書主角,那個常想像自己在麥田裡與小孩玩遊戲的荷頓,他的感受,字字寫到我們的心坎處。不論是可口的巧克力,還是華麗的貴族校舍,成長,注定是一場無可逃避的苦澀,但我多麼願意相信,長久的甜美將隨之而來。
(明報。讀書版。2008.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