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擁有乳房
不少人都讚許,以女性患乳癌為題材的本地電影《天生一對》,其片名取得極妙。乳房本來是一對的——無奈這並非必然之事,當你被迫捨棄它的時候。於是,電影出現如此一幕﹕楊千嬅飾演的女主角得悉自己患上乳癌後,憂愁地站在鏡前,邊撫摸著自己的胸部邊問﹕天氣乾燥我為你塗滋潤霜,我從來沒嫌棄過你不夠大,但你為何這樣對我﹖
哀悼乳房 來者可追
電影的流行讓我們再次翻閱原著《哀悼乳房》。作者西西以獨特的文字遊戲方式,剖白自己患上癌症的心情,並記錄了求醫、割除乳房與康復的過程。所謂「哀悼」,並非一味感傷,相反它含有往者不諫,來者可追,而期望重生的意義。西西在書中偶有感慨,說乳房的病在一般社會認知中,猶如一種「只有意指,而沒有意符的疾病」,是不能對外透露的罪。對這她有另一種看法﹕「中國人從來就是一個諱疾忌醫的民族,總把疾病,尤其是這種病,隱瞞起來,當成一種禁忌,到頭來,有病的不單是肉體,還是靈魂……作者把疾病公開描畫,不敢說是打破禁忌,卻不失為個人自救的努力。」西西說自己精神較好時,從不浪費光陰,即使她的身體偶爾會支持不住,仍盼多些時間到街上走走﹕「我說不定可以到再遠一些的地方去,比如京都,印度﹔巴塞隆那,玻利維亞。生命是值得讚美的﹔活著,就有了可能。」失去乳房之後,這個世界對她而言仍是美好的,因為讓她捨不得的事情還有很多,包括朋友與親人。
親眼見你 人生仍美
另一個乳癌故事,來自一名台灣資深傳媒人。冉亮是中國時報系駐華盛頓的記者,終生貢獻於傳播行業。《風聞有你,親眼見你》是她多年前撰寫的病痛自傳。冉亮首次接受醫生診斷時,乳癌已蔓延至第三期,如此震驚的消息使她萬念俱灰,擔心癌細胞會持續擴散,尤其當她想到自己也曾經能夠健步如飛地跑新聞,以為生命中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時候。「青春,就是那視為當然的精力和健康。如今,我經歷了生命的顛簸、病痛的無奈,只能勉強靠在窗前,緬懷那逝去的。」冉亮在書中詳盡憶述自己治療癌症的經過,她接受化療,並先後做過切除乳房及骨髓移植等手術,以減低癌症復發的機會。作者形容,割除右邊乳房後,全然無法面對自己﹕「我躺在那兒,聽到他(醫生)用剪刀在一點一點地拆線。完工之後,他一邊交代我要開始運動右手膀,一邊和陪著我的老公聊起來。我在轉身穿衣的一剎那,突然低頭看到自己右胸脯已是平坦一片,還有一長條像拉鏈似的傷痕從腋下往下劃去,十分刺眼。我的目光要逃避已來不及,一時間簡直不知如何承受這『殘酷』的事實。」
使冉亮重拾希望的,除了父母、家人及朋友的關懷,還有自己寫作的本能及對職業的一份尊重。作者在書中記述,出院後的一段日子,情緒依然低落,直至某回翻開《華盛頓郵報》,文章中一句「美國國防部剛完成一份『鄧後中國』的研究報告」刺激了她的新聞觸覺,並驅使身心未癒的她四出打聽報告內容。憑著本事,作者的確可以把該報告拿到手。當時《中國時報》總編輯黃肇松鼓勵她親自處理這篇獨家報道,於是筆力疲弱的她半躺著,歪七扭八的寫了八千字。而作者喜見自己的反胃及嘔吐現象,隨著用心書寫而消失。故此她深信,寫作是可以產生療效的。縱使冉亮書成後三年因癌病併發症過世,我們卻永遠記得她的一句﹕人生多美好。
乳房歷史 男女爭權
當乳房不單純是身體部位的名稱,譬如說,將其放置於性別議題的層面上,它會有更廣闊的討論範圍。學者瑪莉蓮.亞隆( Marilyn Yalom)開宗明義地提問﹕誰擁有乳房﹖是哺乳的嬰兒還是撫摸它的男女﹖在歷史的脈絡上,女性到底從何時開始意識到,乳房是屬於自己並且能夠自主的﹖瑪莉蓮.亞隆在《乳房的歷史》一書中,分析了二萬五千年的乳房史,認為男性一直企圖把女人的乳房據為己有,原因是,不論古今,人們總是強調女性乳房哺育的功能,要不就是把胸部與性和暴力連結,甚或在商品及影像產品的包裝上,乳房的形象,每每從男性觀點出發。「泰半的西方歷史裡,女人的乳房不受到丈夫、情人的個人掌控,便是受制於教會、國家、醫學等男性機制的集體控制。不管男人對女性乳房的控制多麼廣泛,過去的人並不自覺,因為長期以來,人們相信女人『附屬』於男人、比不上男人,也必須順從男人。」作者認為,由於這種觀念植根於西方社會,故多數人便毫不質疑地接受現狀。直到十九世紀,女性漸漸產生男女平等的意識,並群起發出怒吼,推動女性教育權、投票權、服裝革命與經濟獨立。而其後幾波的婦解運動更有所突破,女性相繼提出身體自主的訴求。有人認為此書在學術分析上並沒有太大驚喜,但書中有關乳房的史料,讀來極富趣味。
男女胴體 青春起義
談到身體,新的一代或會有新的看法。去年華文世界裡出現了《男女胴體》,一群有心的年輕人籌備多時,以半年刊形式出版這冊專門討論身體、性別與性意識的書誌,圖文並重,兼收港台兩地的文章創作。編者明言,出版書誌的動機,在於從香港出發,藉著連線到不同的華文社群,開創平台,讓大家有發聲的權利和空間。去年十一月推出創刊號中,編輯之一的謝浩麟說了一番有趣的前言﹕「其實,你有沒有發覺,我們大部分人總看不慣周邊男人不夠豪氣,女人沒啥騷味﹔看不順眼男男/女女各自各戀愛起義﹔一睹男扮女生、女扮男生就視為怪相,明明目擊『男扮男裝』、『女扮女裝』卻走漏眼﹔訕笑男人零性慾時又鄙視女人太色慾。我們就是這樣子,大呼小叫大驚小怪。」傳統嚴肅的學院派研究似乎並非他們選擇的路線,但書誌內的散文、詩及相關的性別研究文章,該可誘發年輕讀者在性別議題的學問上繼續鑽研下去。
讓我們回到《天生一對》的劇情﹕楊千嬅決定切除有癌細胞的乳房。動手術前,再次撫摸自己的胸部。不過,這回她卻溫柔地說﹕我們一起那麼多年了吧,我會惦念你的。
當然。跟自己那樣親密的乳房,怎能不惦念。
2006.03.12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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