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姊永遠離開了,我始知她的存在,是何其重要。」 ﹣﹣ 訪日本作家向田邦子之妹 向田和子/文:劉美兒
『「姊姊,妳還在寫嗎?」我好幾次出聲問她。這時姊姊總是會對我說:「這個寫完就好了。我馬上就去睡了,妳睡吧。」』 ~ 《向田邦子的情書》
每提到書寫之事,向田和子總笑得可愛燦爛。但給其冠以「作者」頭銜,她老是謙虛婉拒,說一切皆為無心插柳的機緣;又或如同小孩一樣,攤開手,認真屈 指計算自己作品的數量。相比起胞姊向田邦子溫婉內歛之美,身型嬌小的和子,反倒有種純真、親切的活躍氣質,怎也看不出眼前是個已達古稀之齡的老人家。兩人 個性有異卻情誼深厚,促使她執筆著書,重組姐姐生前往事,是家族成員的傳記,也為日本文學史補上重要一筆。
日本作家向田邦子逝世三十年,鄧偉傑的同流劇團最近把她的電視劇目《直子小姐》搬上舞台。另一監製及演員、留學日本的林沛濂早早鍾情此故事,決心取 得向田和子同意,將之翻譯過來。劇目首次以日文以外的語言演出,妹妹專程來港看劇,參與演前分享。日台兩地重視向田邦子,美譽不絕。生於1929年的她, 既為「國民偶像」,另一讚許是「大和民族的張愛玲」,小說、編劇、隨筆,無不拿捏到位,留下大堆珍貴相片儼如另一冊《對照記》;網路上傳得最熱的相關引 句,乃朱天文憶述初見侯孝賢的情景:「也喜歡侯先生他是看書的,他講起偏愛向田邦子的散文」(見《最好的時光 ﹣ 侯孝賢電影記錄》)。可惜1980年才剛拿到直木賞,翌年不幸死於台灣空難。十多年後向田家的么女和子陸續寫了幾部書,包括已被翻成中文的《向田邦子的青 春》及《向田邦子的情書》(下稱《情書》),篇篇細碎簡潔,行文率性,同時具體而微地勾勒了作家的美麗身影。
「失去了姐姐,感覺相當震驚。」向田和子回憶三十年前接獲大姊遇難消息那天,事出突然,除了傷心,尚有另一想法:仍有許多後續事情待全家處理,必須 冷靜,一如向來處事鎮定的長女邦子常言「應該以生者為重」。其後的日子,和子從沒認真檢視自己喪親之哀:「但一年時間過去,兩年時間過去,三年時間過去, 才發覺,大姊她真的不在了。」隱隱傷痛才隨之浮現。
和子比邦子年輕九歲,在生活上姊妹兩人算是親近。母親說邦子「超越了女兒的身分」(見《情書》),和子亦讚賞姐姐成熟沉穩,為人和藹。她自嘲天生粗 心大意,讀書成績不突出,邦子剛好補足了她的冒失個性:「 她甚少責罵我,亦不喜說教,反而樂於耐心教導。很多不能對媽媽宣之於口的私事,我也選擇與姐姐分享,使任性的我才得以在這個家庭中愉快地成長。」和子形容 邦子過世後「空氣彷彿變得不一樣」:「 若非這場空難,我大概沒想過自己會細閱大姊的作品;若非她的離開,我也不曾發現,她給我的一切及至她的存在,為我而言是何等重要。」
向田邦子初以劇作為創作主軸,直至1975 年因乳癌併發症以致右手癱瘓,毅然接受雜誌邀稿,鍛練左手,一筆一劃書寫散文及小說,意志之頑強讓她又攀至另一個寫作高峰, 《父親的道歉信》、《女兒的道歉信》及《回憶.撲克牌》 等相繼結集。親姊猝逝,和子如今已淡然面對,倒是問到姐姐患病期間的情況,卻表現出與方才截然不同的、無法言喻的哀傷與凝重,沉靜片刻才默默回應:「大姊 沒具體說明自己病情,或是否恐懼死亡,但我知道她很痛苦,我亦十分痛苦。為了家人,我猜她不願多談,我亦不追問,也許這就是日本人的性格特質。」
許多人之前或未真正了解向田邦子作品,卻因妹妹出版《情書》而被深深打動,建立了一個更立體更全神的「邦子形象」。書中收錄邦子寫給一位已有家室的 攝影師 N 先生的情書,以及男子本人的部分日記。雖說情書,卻又如此輕柔尋常,屬生活札記多於綿綿私語。隱秘情事並無引發俗套的炒作渲染,真實的文字記錄反而有種平 靜如水的討好。據和子所言,終身未嫁的邦子,感情生活向來低調,絕少向家人坦誠透露 ﹣﹣儘管他們早已發現此人的存在。1981 年,妹妹在遺物中發現盛載這些書信的牛皮紙袋:「見到這包遺物,我感到它定必藏著某個重大秘密,所以覺得不能隨便打開它,一定不可以的。但多年以來,大家 都仍在懷念姐姐,我開始思考,是否應該讓那些愛她本人及作品的讀者,再知道多點有關她的事情?」書信編輯付梓,已是二十年後的決定。目前為止,和子沒聞說 過任何人對她姐姐的私生活作出非議 :「身為作家,就是因為過去經歴的累積,才有養分寫出不同的作品,大抵姐姐也一樣 。」
三十年轉眼已過,讀者對向田邦子的愛戴從未減褪,作品中譯本仍在出版;關於是否繼續整理姊姊生平軼事,寄諸文字,和子不刻意強求:「我從小沒寫作意 願,亦無考慮寫得好與壞,只想道出感受,偏向直線記事的書寫。現在,我反而願意製造更多機會給對她作品有興趣的年輕人,讓他們可以盡情發揮和探索。」姊姊 活了五十一年又九個月,向田和子今年亦七十有三。她一度渴望更了解已故愛姊,故逐字抄寫《父親的道歉信》,深信以左手書寫出來的句子,隱含了姊姊的心思。 熱切背後還是歸於無限的追悼及莫失莫忘的念記。 和子坦言邦子對她影響極大,哪怕簡單如一句話,她都放在心底 :「姐姐使我學會快樂地生活下去,這是她留給我最寶貴的東西。」
和子訪港行程匆忙,我見了她兩趟,一次在香港大會堂演出場地的後台,一次在書店,話題多半圍繞她口中的「大姊」。彼此在書架前道別,見到姐姐及自己 的作品,她一直鞠躬敬禮。那刻,我忽爾記起她在《向田邦子的青春》裡寫道:「還好它們(指邦子的文字及書信)沒有被燒成輕煙。如今我可以安心了。」然而最 感恩的,想必是讀者如我。
(原刊於2011年4月30日香港《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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